独眼马

东鲁散人

【独眼马】
、黑子


有一天，爸爸从集市领你回来
你的蹄子轻快地踏进庭院
一声响鼻儿唤我出屋，从你的脊背
一直摸到长长的脸颊
眼睛中间的骨骼
硬朗如一块青铜

你身形高大
是一位将军，失去的那只眼睛
好像屋顶一颗星，瞅着你
那颗星跟随你，移动到马厩
爸爸将你拴在马槽立柱上
你低头咀嚼新家里第一颗青草
咬碎一粒黄豆，我听见脆响

春耕全仗你了
爸爸在老田旁边开辟一块生地
他扶犁你拼命拖动犁铧
生土带着野草从犁尖翻转，黝黑
爸爸将土块砸碎，你默契配合
再次拖动犁杖，犁出垄沟
我跟妈妈抓着种子，撒进垄沟
还得劳驾你拖动犁铧覆盖泥土
你的每根毛管缀着汗珠儿
暮色中，殷如血滴

农闲时，正逢暑假
我们在沼泽地里共度长夏
你的舌头和嘴角拢来青草
牙齿切碎又咀嚼，嚓嚓如表针走动
你腰身丰美，臀部浑圆
潇洒甩着尾巴
你猛一拉缰绳，手腕一震
我就知道你要去泡子饮水
我收起津津有味的《奥德赛》
小小的泡子好像是地中海
我的眼睛一片苍茫
仿佛离开了家乡

我离开家乡，一去多年
每到秋天，想起你拖动
满装金色玉米棒子的木板车
拖动颤颤结满豆荚的黄豆秸
下山坡，爸爸拉着车闸
不住地：吁，吁，吁……
你屁股向后坐着，抵住车板
绷紧腿，蹄子在泥地戳出深沟
上山坡，爸爸挥舞鞭子
你那么倔强也难免挨打
身子尽量前倾，一失蹄，轰然跪下
可怜，我亲眼见过

秋收后难得好时光
在遍地茬子的田野，觅食枯叶
我骑着你，像一位将军
走在秋风弥漫的山岗
我腰上挂着树枝削成的长剑
或举起，朝天边大喝
喝声只有我和你听得见
我一生短暂的将军经历
是你给我的荣誉

后来，你有了小马驹
浑身枣红，如一道闪电
爸爸没有给它套上笼头
让它在院子里撞这撞那
在你身边颠来颠去
你一定很开心，独眼闪烁着
一定噙着泪，马厩上那颗星
一定噙着泪

后来，小马驹满岁
给邻村一位陌生人拽走了
你怎样难过悲伤
你怎样爱莫无助
你的独眼一定闭上不敢看
马厩上那颗星陪你闭着
你一定想追随小马驹，不管去哪里
你试图拽倒马厩，拽塌一切
跟小马驹去，不管去哪里

后来的后来，你老了
我回家，眼前空空马厩
马槽空空长满青苔
我伸手，你湿漉漉的嘴唇和柔暖的舌头
舔着手心，卷着手指
我不敢问爸爸妈妈你的去向
村里村外，我到处走动
到处遇见风雨里的你、泥土里的你
天空那颗星不见了
也许回到了你的额上

临淄姜健

朴实细腻，真挚亲切，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