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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老爷死了。
走得很从容，我从来听说或者见过有一个人像他那样离开这个世界，从容地离开这个世界。
舅老爷是爸爸的亲舅舅，奶奶的亲弟弟。
舅老爷家在山的阴面，上面挂满了藤萝，院子里难得有阳光，每年冬天都很冷。舅老爷的家很高，院子旁边的路很窄，窄到只能容一个人走过，下面是很深的沟。舅老爷的村子盛产杏子，想起舅老爷，脑海中总会自己补出两幅画，一丛丛的杏花，一树树的杏子。时间长了我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见过这两幅画。
舅老爷的村子叫香水泉，泉子水大，冬天热腾腾的水气，不分白天黑夜的慷慨流淌。泉水冷艳，在墨色的青石砌成的池子里荡漾着。池子总是满的，满满的水，慢慢的浸出。
泉子就在舅老爷的家下面。泉，石碑，往上是倒生的树，密密匝匝的青石歪歪随意砌成的墙，总让人担心那墙会塌，那树会倒。再上面就是那青石墙面的房子。我一直认为，舅老爷家是夜夜枕着泉水，听着水声睡觉的。
这么多年，每年只去看望舅老爷一次。我总感觉，舅老爷的容貌是不会变的：脸膛紫红，蓝色中山装，带帽檐的帽子，经常眯缝着眼，眼角的皱纹细密。他会一直笑，最近一次去看他，他也是这样，只是干瘦了许多，躺着，见有人来了，用手撑着，坐起来，打招呼，一如既往。我以为，他会活一百岁。怎么能活不到100岁呢？
舅老爷死了，奶奶嚎啕大哭，周围邻居都听得到。今年奶奶87，舅老爷是她唯一的弟弟，也许还有个姐姐、一个妹妹，大概都已不在人世了。小时候，模模糊糊地记得，奶奶说有个姨姥娘住在山崖下面，山崖上有只狐狸成了精，会学鸡叫，会学小孩子哭。小时候也跟奶奶走亲戚，去过另一个姨姥娘家，村外有长长的青石磊的墙。
我一直觉得舅老爷有个好身体，爱喝酒、爱喝茶，身体依然康健。舅老爷的死与疾病有关，这事却怎么也经不住推敲。
春节前，舅老爷住院了，一个多月，胆坏了，这似乎不是要人命的病，只是衰弱的厉害。我知道有人可能会因病把胆囊切掉，这不足以致命。在医院里，大女儿要给老人理发，说理个光头吧，精神。
舅老爷很平淡，算了吧，我也不喜欢，再说了，这时候理了也不算啊，到时候（死了）再说吧。
后来，更虚弱的舅姥爷平静地念出“棺材”两个字，舅老娘低声说，已经打好了。老人脸上舒缓了，眼神中透出轻松的神情。
再后来，那天下午，舅老爷跟老伴说，东屋的门板……
舅姥娘没明白，天还没黑呢，不用关门。
“ 不是，用那门板就行，得准备好。”舅老爷的意思很清楚，他清楚的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要做什么事。人能清楚理智的离开这个世界，也许是一种幸福，更是一种境界。
舅老爷一生无子，四个女儿，一个留家里招了个养老女婿。
前日大丧，稀稀拉拉的人群在山间的路上。
看热闹的孩子说，人真多。
外一 老柘树的死
父母从舅老爷的丧事上回来，路上闲聊，听以前村里的大哥讲，家里园子里有一棵老柘树被人偷了。
唉，又是那个老家。
石榴树，杏树，能结黑枣的柿子树，果子类似桑葚破开又流乳白色汁水的柘树…… 似乎又都在我眼前展开了，一帧帧的记忆，点点滴滴的往事。
情绪来了，特别仇恨那个偷砍我家老柘树的贼。
柘树没了，仿佛老家又走了个老乡亲。那棵老树，从我有记忆时就有了。繁茂的枝叶往往从园子里低垂到路上，一伸手就能摘到几个柘果。那柘果，生的时候辣乎乎的，熟透了，通红，是甜的，不见得好吃，但却可爱非常。
心中不免咒骂那偷树贼，你偷它干啥？
大哥说了，柘木，现在是宝贝，老柘木，七八万！
确实，文玩界有“南檀北柘”之说，因其生长缓慢，质地坚硬，被大量用来做雕刻、盆景，自然价格不菲。
以前，对那些木质的雕刻文玩很感兴趣，总觉得把玩这些东西的人都是有涵养的，有文化的知识人群。玉石、核桃、字画、篆刻，无一不带上名人的印记，文化人的风雅。手中有些许玩物，墙上挂名人字画，下手能写楷隶行草，张口便是启功、中石、苏轼、羲之，嗬！多有神仙范儿的知识分子。
但如今，想到那比我岁数大不知道多少的老柘树，肚子里满是恶心的滋味。还有那几十年上百年的檀木、黄花梨木，上亿年才形成的玉石，仅仅为了“风雅”二字，杀尽、挖绝……
偶尔回趟老家，往往听到谁家的柿子树卖了几万，谁家的老槐树又卖了几万……
凋敝的山村，人搬没了，树挖绝了。
终了，终了，可能某一天，一点念想都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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